“回来啦!”疏勒城西,一少年骑着马儿,大声呼喊道。正在地里忙着秋播的人们闻言纷纷抬头,看向西边。驿道的尽头,一匹骆驼出现了。它的背上捆扎着许多行李,但没怎么感到吃力,意态悠闲,坚定地迈着步子。接着是第二头、第三头……马车也出现了,有的车上坐着人,有的则堆满了麻袋。农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好吧,不是单纯的农人,事实上他们也是武夫。一般来说,武夫们当然是不愿意屯田的。但如果是给自己家干活呢?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没当过兵的禁军子弟,对干农活没那么抵触。“这次没多少牛羊,全是财货?”有人扔了钉耙,站在田埂上,够着头张望。“还有粮食,作孽啊。”另外一人也停了下来,说道。他说“作孽”肯定不是可怜拔汗那的老百姓。更大的可能,是为了那些在路上被役畜吃掉的粮食而可惜。“无本买卖罢了。”有人说道:“没拉回来牛羊也好,草料不一定够。”草料也是一种资源,且价值不小。交通线上堆成山的草料,大军一过,就能给你去掉一半以上。过两遍大军,差不多就见底了。农家也需要草料,尤其对他们这些刚刚分了牛羊的军户而言更是如此——牛羊并非白给,但五年内还上就行,其实是大大的德政了。目前疏勒镇兵已经有了五百人,基本都是新一批抵达西域的禁军子弟,听闻朝廷招募镇兵,纷纷报名。三四千人中,最后只挑了五百名最出色的,作为第一批疏勒镇兵。第二批镇兵七月中从洛阳出发,拖家带口,估计要明年三月才能赶到,将将赶上春播的尾巴。第三批比他们晚不了多久,且从长安出发,估计也是三四月间抵达。整整六千兵、五千余户人,沿途递顿倒没什么,开支得起,但抵达疏勒后吃什么,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——当然,现在解决了。这就是零元购的神奇之处。在邵树德原本的计划中,今年撑死了第一批镇兵三千人出发,明年上半年抵达,粮食还不一定够。六月份的时候,他还在仔细盘算明年疏勒能有多少余粮,实在不够的话,厚着脸皮让李圣天赞助一把。但在出征拔汗那后,他的胃口一下子大了起来。六千镇兵及其家人悉数出发。这还不算,又招了五百名优秀的少年子弟。最近更是在考虑,要不要进一步扩大疏勒镇兵的规模。毕竟与前唐那会不太一样了,疏勒在大夏版安西四镇中的地位直线上升,如果不出意外的话,将成为驻军规模最大的一处。随驾出征的官员们也“豪气”了,纷纷建议将疏勒镇军扩至一万:步兵六千、马兵四千。他们考虑得比较多,不仅仅是军事层面,还有事关长治久安的人口结构。在夺取疏勒后,曾经有过一次人口统计,大概编得五六万人的样子,以样磨人为主,其他各族如回鹘、突厥也有,但加起来都没样磨人多。样磨是什么人?高鼻深目,多须髯,长得就和你不一样。疏勒那么多部族,严格说起来也就回鹘人与汉人长相比较近,但回鹘人的数量也少,占主流的还是高鼻深目的群体。所有,如果有一万中原镇兵、数万家属搬迁至此定居的话,是可以极大改变疏勒的人口结构的,这是一桩不太好宣之于口,但每个人又心知肚明的事情。这件事基本没有任何阻力,就这么定下了。疏勒城外的某处铁匠铺内,朱十一看着刚刚打制好的农具,十分满意。他是河阳人,祖籍关中,跟着族叔兼师傅朱三学打铁很多年了。天天被骂,久而久之,信心给骂没了,都快放弃打铁这门手艺了。没想到来到西域后,接连打制了数十件铁质农具,竟然人人称颂,个个感激。老实说,朱十一有点心虚,因为其中好几件他自己都感觉没打好。若被师傅瞧见,绝对要返工。但在疏勒,竟然没人指责他手艺不精,难道本地铁匠以前都是这般湖弄人的?新娶的婆娘端来了饭。朱十一在油腻腻的布上擦了擦手,坐了下来,抓起一个馕饼就啃。这个媳妇才过门一月,不会说官话,夫妻俩日常交流只能靠比划和猜。但朱十一不在乎。天一黑,铺子门板一上,直接把媳妇按倒在榻上,闷头使劲干就是了,不需要说任何话好吗?而且新妇很会持家。朝廷说给他分地,那其实是一片荒地,盖了个土房,给了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旧炉子、砧锤、风箱、铁钳等物事,第二天又送来几车木柴、铁料,扔下几袋小麦,拍拍屁股就走了。第一个夜晚,朱十一看着没去壳的小麦,都不知道晚饭怎么吃。还好一切都熬过来了。娶了这个样磨媳妇后,家里的一切就井井有条了起来。,!长满杂草的院子被清理了出来,栽上了蔬菜,种上了甜瓜。新妇甚至还打算从娘家挑几根上好的葡萄藤,明年开春后栽下,往后就有葡萄吃了,还可以酿酒,院子里也多一处荫凉的地方,累了的时候就躺在葡萄架下小憩一会,不知道多舒服。月初的时候,西征拔汗那的大军运回了第一批战利品,全城轰动。朱十一特地歇了一天,带着新妇,跑到城里去看热闹,顺便买了几头羊回来——这也是媳妇的要求。她亲自动手,在后院搭了一个简陋的羊圈,把几头瘦骨嶙峋的羊养在里边,悉心照料。然后又从娘家抱回一只小狗,养在羊圈边。不知不觉间,这个曾经空空荡荡的小家竟然多了几分生气。朱十一打铁间隙休息的时候,经常不知不觉傻笑起来。正在给菜畦浇水的媳妇看见,也跟着轻笑。此时无声胜有声,小夫妻两个虽然言语不通,但都能读懂对方的心意。“十一郎,王师又回来了。”周四郎一把推开大门,大声道。“哦?”朱十一勐地起身,问道:“这次带回了什么好东西?”周四郎也是河阳人。他爹在怀州衙门里当个帮闲,经常到师傅朱三的铁匠铺子里收货,大家很熟了,也是一起上路来西域的。他从小学的算术,会算账,于是在衙门里谋了个吏职,与朱十一身份不一样。但到底是同乡,不忘旧情,两人关系很好,都落脚在一个村子里,经常来往。“听说有几百车财货,都是从拔汗那集市上抢来的,快去看看吧,说不定能淘换点有用的东西。我看你这家,还缺点摆设。”周四郎笑道:“我听人说,有那波斯匠人做的烛台,弟妹晚上熬夜缝补,没个烛台实在不方便。”“我家哪用得起蜡烛?”朱十一连连摆手。“唉,我说十一郎,你好歹看看你的身家,十里八乡哪还能找得出比你还出挑的铁匠?”周四郎叹道:“若不想用烛台,还有铜灯。地毯总需要的吧?灯架总要吧?剪刀呢?对了,还有很多皮子,冬天最好有一身皮裘,不然太冷。”“贵吗?”朱十一有些心动了,问道。“不贵。给粮食就行。”周四郎说完,又贱兮兮地笑了两声,道:“听闻还有拔汗那的官家小娘子,我寻思着去买一个回来。”朱十一摇头失笑,道:“我去搬两袋麦子,有车吗?”“驴车早就借好了。快走。”周四郎说道:“唉,说到驴车,你也可以买头驴啊。”“先去看看再说。”朱十一对媳妇比划了两下,没想到媳妇拉着他的手,要一起去。“唉,走吧,一起去。”朱十一拗不过媳妇,拉着她的手一起出门了。赤水河(喀什噶尔河)畔,羊已经多得塞不下了。忙完秋播的民夫们被征发起来,大肆杀羊宰牛,制作肉脯。绿洲农业的承载力就这样。即便已经尽全力准备草料了,无奈西征大军送回来的牲畜越来越多,不可能全养活,于是只能宰杀一部分了。风干后制成肉脯的话,能够保存很长时间,明年春天新移民抵达后,这些都可以拿来作为他们的口粮,能大大减少谷物的消耗。疏勒百姓们也不是白干,事实上可以保留一小部分作为工钱,故人人开颜,尽心竭力。同时,他们心中的畏惧也更深了一层。公驼王没能打得过波斯人,屡战屡败。萨图克更是没用到投靠了波斯人,也是个不成器的家伙。如今看来,只有无上可汗最厉害。他打败了萨图克,占领了大回鹘国的都城,甚至还进一步西征,掳掠回了大批财物、牲畜、粮食甚至奴隶。有这样威勐的大汗在,最好把那些有的没的的小心思收起来,免得自取其辱。西域的天,终究变了。河畔的驿道上,行来了许多驮马、骆驼。正在杀羊的百姓们抬起头看了看,随后又低下头继续干活。那是中原来的商人,这些日子看多了。商人逐利,只要你给够钱,他们什么都能给你送过来。无上可汗攻占喀喇沙的时候,缴获了大批金银财宝。大汗不爱财,除赏赐臣下、勇士们外,大部分给了商人,让他们想办法运粮过来。商人们闻风而动,有的去高昌甚至更远的地方运粮,有的头脑灵活,向东跑去于阗买粮,结果于阗的商人们也知道了,纷纷运粮过来,换取财货——老百姓不是不愿意千里甚至万里运粮,关键是不能白嫖。商队在城北的一处空地上停下了,离这边不远。留守疏勒的官员们仔细查验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粟麦,称重入库。商人们则开始检查货物,当场估值。货物种类很多,原本说好的是疏勒王宫内的财宝,现在又多了不少从西域发运回的战利品。最绝的是,商人们什么都收,连突厥、斯拉夫奴隶都肯开价,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。洛阳、长安的那些贵人们,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糜烂生活啊!有人杀着杀着羊,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,始终平静不下来。他们直起腰,下意识看向西边。无上可汗为什么不在疏勒征兵呢?我也可以为大汗拼杀啊!这整天顶着烈日种地的日子,实在太难熬了。真不如去西边抢一把,抢够了就回来继续种地。大风扬起了沙尘,笼罩着整个天地。邵树德西征拔汗那所掀起的风暴,才刚刚刮到疏勒。但在不经意间,他的印记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这片绿洲之上。他是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。铁蹄践踏之处,从来都是由表及里的征服。:()晚唐浮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