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蟾听见说好了,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搁回肚内,复提起笔,“老爷再生气,也是他亲爹,就是打他,终归不会下死手。”这话虽在理,可丫头听见,未免有些心凉,“姑娘不瞧瞧去?”“好都好了,我还去瞧什么?”话讲得意冷心冷,可熬到夜里,绿蟾到底有些不放心。睡在枕上半日,死活睡不着。帐外银釭微动,窗前秋雨复敲,点点滴滴,似如旧事凄凉不堪听。她叹息一声起来,朝罗汉床上唤丫头,“替我打个灯笼,去瞧瞧他吧。”丫头撑着黄绸伞,前头打着灯笼,冒着夜雨送她往何盏屋内。恰值何盏未睡,开着窗在案上看书,瞥见院中一点微弱烛光,蓦地把心提起来,眼巴巴望着那点微光行近。到廊庑底下才看清,是绿蟾!里头穿着桃粉抹胸与同色的鲛绡裙,外头罩一件酱紫素纱大氅,缥缈之态如一缕月魂降世而来。何盏忙搁下书,迎到外间拉开门,“你来了?”惊了绿蟾一下,没理他。丫头收了伞,见一个傻兮兮地只顾着笑,一个面色如烟不说话。便调和一下,“姑爷不请姑娘进屋坐坐?”“噢、对,进屋坐!”何盏忙邀,一只脚跨出门槛,待要搀她,又谨慎地蜷了手,朝屋里摆出袖,“进屋吃茶、进屋吃茶。”丫头暗推了绿蟾一把,绿蟾跌了一步,叫何盏顺理成章地搀住进去。丫头朝门里稍稍招手,把屋里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一并叫出来,悄么声息阖了门,遣散她们,撑开伞走入夜中。暗黄的绸伞面上,密雨溅着纤细的水花,且凭它,几度月隐,几度秋凉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1宋秦观《鹊桥仙纤云弄巧》。2唐卢照邻《长安古意》。碎却圆(一)夜雨靡靡,显得屋里的寂静有些缠绵。绿蟾头回来这间房,忍不住四面细看。炉篆熏烟,帘拢静掩,卧床上一床薄被,一个枕头,什么多余的都没有。何盏在后头跟着她,像等待先生检阅的生员,老实得有些可怜。只待她落到书案后头的梳背椅上,他手忙脚乱地倒了盅茶来,“你吃茶。”正好窗户里掠进风,有些凉,他又忙着要关窗,“下着雨有些冷。”绿蟾轻柔的嗓子却响起来,“别关,我有些热。”“怎么会热呢?”入了秋,白天还热,夜里的风一日比一日凉。今夜下雨,愈发冷些,连何盏也穿了件稍厚的软绸道袍。他摸摸她的袖口,有些润,“叫雨润得湿了,哪里会热呢?把我的袍子披一件在身上。”绿蟾恐他大惊小怪,忙改口,“是有些闷,不要衣裳,片刻就干的。”何盏不敢深劝她,只怕又惹了她生气,搬了根杌凳在书案侧面坐,“你夜里还咳嗽么?嗓子还疼不疼?药都是吃着的?”一连好些话,问得绿蟾心里发酸,点着头,“我好些了,你不是日日都问着丫头的?”何盏讪笑,“问是问,只怕她们不留心,夜里你咳嗽,她们恐怕没听见。你自病了,就不大爱麻烦人,夜里睡起来要吃茶,也不爱叫丫头。”说到这里,绿蟾又像与他置气,又像与他撒娇似的,瞥着笔架上挂的一排粗细不一的笔,“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,我拖拖拉拉的总不见好,成日请大夫吃药,烦这个烦那个的。一日两日尚可,时日久了,免不得招人抱怨,又何苦去讨这个嫌?箫娘与泠官人搬了家,他们屋里还不叫人伺候呢,无非是丫头们去扫洗扫洗,送送东西,从不在跟前侍奉。”“他们是他们,咱们是咱们。”何盏发起急,稍稍欠着身望她,“你不比伯娘,你是从小叫人侍奉着长大的,身子难免娇贵些。”绿蟾又灰心,“是嚜,我是个无用之人。”何盏愈发急了,一把攥住她搁在案上的手,“这是什么话?谁敢这样想你?你是这家里的独一个奶奶,倘或哪个下人敢给你脸色瞧,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!你对我说,是不是有人趁你病了给你脸色看?”窗口里吹着凉丝丝的风,他的手却似火钳子一般滚烫。绿蟾抽一抽手,他便有些失落地放了。绿蟾一点不忍心上来,对着他笑了笑,“并没有谁给我脸色瞧,只不过是我病里丧气的话,你也当个真话听?”他又笑了,有些书生气的腼腆,“只怕有一点真,你不肯对我说。”绿蟾怨怼他一眼,“还说我呢?你自家不也是有事情只顾瞒着我,不对我说。你挨了父亲的打,却叫上上下下不对我说一个字,连母亲那头,也叫她瞒着我。”闻言,何盏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高兴,彷似一场山雨,铺天盖地洗刷了他心头长期的阴郁。他细观她的眉目,含着对他的担忧。他知道,这场山雨,也洗净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嫌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