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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普通人眼中,唐祁如今已经是一脚迈入京官的新贵。

但新贵上头有元老,一山还有一山高。因而自上了汴京城以后,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。今日他难得闲下来片刻,便坐在院子里头瞧刘溪鸰她老舅寄来的信。

作为自己的义兄,沈舜的信中首先会提及的依旧是一些惯常嘱咐,如京城不比庐州,仔细身体,万事须小心等暖心之语。这样的话他已经写了数十年。

仔细一算,这已是延嘉十三年了,他的丁忧之期也该结束了。如今军饷案一过,黄钧万已死,那么他的倒霉学生应当也可以重返仕途了吧?

当然,这些事沈舜并不会在信中同自己细说。二人交情如此深厚,有些东西,大家心知肚明,关键时刻,提一句便罢。何况他沈提学的大外甥还手跟手脚跟脚的在自己府上当摇钱树呢!

说来有趣,自刘溪鸰这回再跟着自己以后,他那义兄寄来的信中便总出现些模棱两可的话。譬如今日这封,照例托付他教她习字念书规矩做人乃是头等大事。可末了又还要加句,她若喜欢,练练拳脚养养身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。

这与原先不同。在黄州时,这个舅舅对于寄自己篱下的外甥女可谓是有求必应的,除了不能帮她把她娘变出来,其余的,银子衣裳吃食什么的都是大方得很,就差把家寄过来了。

但这一回呢?沈舜的来信里言及这外甥女,不像再往日里的简短真诚——一句“我这孩儿可怜,劳烦亦惇多费心”,加一把银子就完事。反倒是透露出一股忸怩之态。说他不关心她吧,还要千叮咛万嘱咐;说他关心吧,人都到了自己手上了他也不来接走——一个不来接,一个不愿走,真不知是为个什么。

一开始,唐祁还有些费解。直到将这一路发生的事连在一起想,才叫他隐约明白了其中缘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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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深秋,刘溪鸰为逃避舅母沈洪氏的说亲,于是夜里偷偷翻了墙。后来不知怎得竟跑来了庐州。

那时,唐判官还在病中,又要写那《平万象书》,整日里不是在床上躺着,就是在桌前坐着,熬得叫一个刻魂噬骨。但一听说这丫头一个人来了此处,还是连夜给沈府递了快信。

可兴许是这女娃跑得突然,拒婚拒得又是那沈家主母沈洪氏娘家的族亲,洪家人着实气得不轻。而沈家靠山又将将倒了,里里外外得瞧着这主母的脸色。外甥女这样一跑,沈舜的面子里子只怕均是难以看顾的。

于是便将这烫手山芋放在唐祁那处凉了凉。

这一凉,便是凉到了今年。

年关将至,这女娃眼瞧着大了一岁,明年就要十五。

那么问题就来了。

虽说沈舜出手向来阔卓,唐判官又早早顶了个叔父的名头,又养着一群半大孩子,耍剑念书弄的好似半个学堂半个武行。但这么大的闺女总在自己府上住着,也到底好说不好听。

唐祁正欲两边说和,劝刘溪鸰向那舅母洪氏低头,怎料沈府却派了管家上门接她来了。

“这是千年山参和虫草,主人家说泰州的郎中定是不比那协宗堂的范神医,也只能给您管管药材补品了,若能用得上便尽管用,若缺什么也尽管说。千万要保重身子!”送信人正是沈四,他是沈府的老人,今年四十二,腰背板正声音洪亮,长的一副憨相,办事利索又得体,是个好管家,因而管了沈家两代。

“有劳四管家和沈兄费心了!”上座的青年并未推辞,低声道了谢。

沈四笑着:“大人折煞小人了,老爷他们都招呼我一声四哥儿,大人若不嫌弃,也这样唤我便好。”他打量着唐祁,除了万年不变的温和模样,言语间偶尔咳嗽,那面色却是比前两回眼见着要好多了,想来数日的殚精竭虑到底没有白费,如今步步高升,又逢入京的喜事,那自然是红气养人了。

唐祁便从善如流:“四哥一路劳顿,路上又冷,稍坐坐,我让他们给你烧姜茶去了。”

沈四自然笑得眉梢都跳将起来:“唐大人与我家老爷乃是兄弟,小人这就不推辞了!”

早在延嘉四年时,沈四就在京都见过这位少年奇才,那时,他正赶去给沈舜报那北冀伯府的丧事,也就是刘溪鸰他爹没了的那桩事。而这些年来,沈唐二人的书信往来也都是由他代办,因此二人已是旧相熟了。

他长唐祁这么些岁数,一路瞧着他从那少年模样成为主政地方的州官,又向来没那些官老爷的架子,也就敢如此说话了。这声哥儿他沈四既然受得起,自然也拿捏得了分寸的。

二人闲聊了一会儿,沈四便禀明了来意:“不瞒您说,我家表小姐的事倒是蒙你操心许多,家中老爷夫人都觉得您才是费心的那个!”

青年笑笑,“也不费什么事。家中孩子多,几个照应着罢了!比不得沈兄家业大,姊妹连襟也多,比我更费心。”

沈四心思老道,一听便知他的意思,接着道:“说来也是焦心的!没法子,您也知道咱府中的情况,表小姐性子是散漫了些,偏我家夫人又是个说一不二的,在一块吧,谁也不凉快谁,老爷真是头也大了,脾气也没了。没成想后面那洪家要来说和小姐……想来您也晓得一些的是吧?”

唐祁喝了口茶:“嫂嫂娘家出自豫州洪氏,亲戚们也是个个人中龙凤做派雅正的。”他自然晓得这些自诩名门的人的做派,规矩不是不大的。

“那便是了,大人晓得。”沈四点头,比划道:“表小姐……我还是叫阿鸰罢!也是我看着长大的,她这么大点儿的时候,在老家那个书院里头读书,年纪又小,这也不会那也不会,今儿腕子上磕个口,明儿让绳子绊摔了跤。天天哭得一包眼泪一包鼻涕,不瞒您说,我是打心眼儿里疼她疼到大的。”这言辞的几许真意倒是不假。

“她是好哭。”他轻声道。

“是吧!回回要我给买吃的,她不要别的,非要那个什么,就那个……蜜枣什么的。”

“蜜花枣。”[1]

“对,对。还有那个蜜煎金桔,她咳的时候也要吃这个。”沈四摇了摇头,“哎呀,好哭!但性子又倔啊!舍不得打,舍不得骂,她还闷头不做声,只把你望着。我家夫人,名门闺秀,讲规矩又讲情理,那也是下不去手的!如今弄成这样,莫说主人家了,我也是心焦的很。”

“嗯,主母难当。您这个管家更是不易,少爷变老爷,也是得操两份心的。”唐祁轻飘飘一句话,却将将说在了沈四的心坎上,自沈老爷子去了,沈舜从少爷变成了老爷,沈家一家变成了两家,他老管家自然难做,中间再横插个刘溪鸰这样的表小姐,他的活儿可真不好干。

“打心底来说,老爷也是没有法子!这洪家戎哥我也见过,”沈四压低了声音,忍了忍,又道,“唉,大人也不是甚外人。我也不是偏帮谁,说句不该说的,那洪家大侄子啊,也不是说他不好,但和表小姐在一处,那哪是说得着的人?!”

“哦,是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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