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风不知何时冷冽呼啸起来,阵阵冰冷掠过房檐直冲着人吹,风卷庭院,振的中庭那棵错根盘旋的枯桃树左右乱晃。周边连廊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,他们眉飞色舞,觑着眼议论纷纷。尹姑娘他们是认识的,平日里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,这人是如何惹了她呢。听起来倒颇有渊源的样子……尹佳逸收了剑,她蓝衣单薄,站在风里微微瑟缩着肩膀,眼神依旧冷冷的。
三人一时都无话,霍衡半晌说:“天冷进去说吧,你穿得那么薄。”他向后抬手,温声劝她。
尹佳逸冷哼一声,退后几步与他保持距离,偏头一扬让他先走。霍衡只好抬步前行,上官烟借机挨到尹佳逸身边,亲亲热热地唤她“怀舟”。尹佳逸气性稍落,这时再看上官烟其实也是很欣悦,毕竟两年不见了,但她碍于方才的一幕仍是别别扭扭的,蚊子哼一样答应一声:“叫什么,我不是站在这儿的吗?”
“见了你也不行啊,近在咫尺也不够近,非得叫叫你名字。”上官烟说来也奇怪,平常冷心冷清的一个人见了她竟然黏糊起来了。尹佳逸极其嫌弃地白了一眼把她推开,故意抿着嘴假意生气。到后院正堂不过几步路程,两人稍微一说话便立刻拾起了多年前的亲密无间,挽手笑着同进大堂。
大堂外观依旧是像周边一样的青色民房建筑,十分简朴整洁,台阶两旁栽着腊梅,此时花发正盛,小小的淡黄色花朵缀了满枝,散着一股幽幽梅香。霍衡从旁边经过,襟袖袭香,这气味让他想起往年在京都雪中赏花的闲适。花气依旧,但人之处境已是天地两重了。他悄叹一声,抬手拂开门前挂着的棉帐,稍一探头便看到屋内许多人正在坐着闲谈。他略扫一眼,知道这些人都是长公主在幽州的探子。
屋内火气充足,众人听见响动都齐齐看过来,其中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一看见霍衡便急忙起身,他把手上把玩的狸奴扔给旁边坐着的女子,三步并作一步滑行到霍衡跟前跪下,恭敬道:“属下幽州青玉督君沈玺,见过案主!”
此言一出,屋内人即刻全部跪下,学着沈玺的话朝霍衡行礼。霍衡见众人都跪下了,才姗姗道:“诸位不必多礼,沈督君快请起。”他说着便去扶起沈玺,笑意盈盈地拍着他寒暄。倒不是他自己故意拿乔享受,实在是幽州山高皇帝远,这些人常年不见公主难保不会有逆心,他是在替李宸漪敲打。
沈玺请他坐下后,转手便向两位女眷打招呼,请她们坐下。方才和他调笑正欢的那位女子见状忙起来拉着尹佳逸二人坐在一处,她心思玲珑,口中连连和尹佳逸调笑,对上官烟则是无比客套恭维。她脸上脂粉浓艳,瞧着有些年纪了,但一张玉容仍是不减美色,依稀可见当年青春风华。上官烟被她的脂粉气有些熏住,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,口中淡淡回应。
屋内闲杂人都下去了,棉帐开合间有些冷气灌进来,众人不由自主都往中央火塘处靠,那上面架了一口小锅,里面正在翻滚着将熟的薯块,水汽蒸腾犹如大雾。沈玺给霍衡奉茶,霍衡接过后细细呷了一口,顿觉浑身通泰。他握着茶盏取暖,笑道:“这时节还有滇青喝啊,这么多年你喜好还是未变。”
沈玺朗声笑道:“难为二公子还记挂着我。这滇青是我旧年从西南所采,常日里我是绝对不舍得的,藏在柜里只等年节奉神一杯,多亏是二公子来了才给它见见世面。”
霍衡笑笑,对他这番话并不应答。两人又是闲扯了一些家常话,一杯茶见底,沈玺要再去添,霍衡却抬手制住:“好茶得细细品来,最好是雪夜温炉与沈督君共话人生时喝来才好,现下我这般牛饮倒误了好意,罢了。”
沈玺止住,只等他讲正事。霍衡双手高覆于火上,阵阵暖意顺着手心流向四肢百骸,他和声道:“督君想必也知道我此来为何,幽州铁矿私卖一案事关国本,长公主令我来此细加探查,这其中还得多仰仗督君相助,不知你现在可查出些什么消息来?”
沈玺摇摇头,很是遗憾道:“消息不多,还是我传信回去那些。矿上除了俞连那次例查去过,就再没人进去过了,且越来越封闭,里面的采矿工人都渐渐的不许归家,说是临近过年赶进度。外面围了有千层百层的士兵,燕云卿说是朝廷采矿,闲杂人等一概不能进,这几天停了雪才渐渐放宽进出,家里人可以带些吃用的送进去见一面。”他话说的没底气,霍衡只淡淡一笑,这一笑倒让他深觉恶寒。
霍衡似笑非笑,淡道:“信我也忘了,俞连是怎么知道有人私下买卖呢?”
“俞连本就是托了个县官身份以便好办事,他那天跟着兴云知县去矿上巡查,无意间听到有监工在谈这个,说是矿场专门有条路往外私运,他便留心记下,想着回过头再好好问问这两个人,可没想到再去打听这二人已经死了!其余人也都噤若寒蝉,不肯多说一句有关的话,只说这二人是病死了。”沈玺叹口气,搓着手继续道:“随后矿上越管越严,说是有盗贼偷铁,便把矿场给封了。我之后暗中到那里看,果然里里外外都围住了,之后在柔寻人手上竟然看到了大批新锻的刀剑,要知道柔寻可是没有铁矿的!我觉得事情太大,便传了信到长安。”
乍一听他这话好似没毛病,可若细究就能发现他们除了把事情汇报到长安之外,其他的竟是一件有用的也没干,这一个月的时间估计都待在家里享受了。方才进来时这里面酒气熏天,更有几位女子在诸人身边放浪笑着,日子真是好不快活。
霍衡心里冷笑,他是不信那些士兵真能围成铜墙铁壁连一只鸟也不放过的,左不过是这些人糊弄办事而已,以为传个信就尽到了责任,其他的稍费一点心力都不愿意。“举目见日,不见长安”就是好,拿捏不住蛇的七寸,人家想不干就不干,大不了跑路就是!
霍衡瞧着火塘里哔哔剥剥燃烧的银丝炭默不作声,这炭是极好的无烟炭,今年就是宫里也很少有的。他来之前的长安朝堂是户部主场,那户部尚书一把年纪日日在朝堂上指桑骂槐让宫里减少用度。今年夏天雨水不好,刚一入秋又寒霜骤降,收成比往年差了许多,州府只好减税,眼见着国库空虚,老尚书便逼着皇宫缩减开支。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,他们却用着银丝炭取暖作乐……
沈玺见他不说话只盯着银丝炭看,心里到底也发毛,强撑着气度不敢说话。这霍二公子从前在镇北军中混过,人是出了名的面热心冷,手段狠着呢!
良久沉默后,霍衡冷声道:“既如此我也知晓了,沈督君先下去吧,容我先细想一番。”
沈玺忙领命离开,他在这里呆着也是如坐针毡。“是,属下领命。二公子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,属下自当尽心办事!我下去给您和各位大人安排住处。”他弯腰秉手退后,同时给那女子使了个眼色,女子也很会意地辞别随他一同下去。
两人掀开棉帐走在廊下,女子拢了拢狐毛云肩道:“沈郎,我瞧着这位霍公子似乎很不满意,是我们哪里冲撞他了吗——”她微蹙着眉,对现下处境不免担忧,知道这位霍公子一来,他们的好日子便到头了。
沈玺捞起她的手在掌心轻拍,女人的温软到底能给他几分慰藉,他低声笑着:“他心情好,就是我们做错天大的事也不要紧的;他心情不好,我们只要活着就是罪过。这些日子行事都要谨慎,他还有他那群下属我们都不要招惹,忍气吞声一阵也就过了。”
女子点点头,她还是知道轻重的,她柔声应和着沈玺的话,“好,我记住了。待会儿我就吩咐下去,让春枝她们都先别出门了。对了——那位上官小姐住处怎么安排?”
沈玺沉吟片刻,“嗯——且让她跟二公子住一起吧,他俩单独辟一个院子,这样好清静些。卧房要分开,毕竟也不知道他二人现在什么关系,几年前就是这样待在一起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