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,但我不想再使什么手段,”席泠反手握住她,不管她能不能理解,他一股脑地往外说,不再是哪些关于世道生民的大论,单论他自己,“你能明白么?我这一生,除了你,都在与心之所想背道而驰,这条路太长太远,没有归途,我不想再往下走了。”或许他们俩心有灵犀,箫娘一霎就懂得,他自甘臣服在命运的刀口,对一切都彻底不在乎。她也明白,他是老早就打算好了,没有回旋的余地。于是她抽出手,热泪变冷,“那我呢?你往后就不管我了?”“谁说不管你?”席泠吁一口气,眼睛渐渐有些湿意,“我都替你打算好了,有些官府查不着的田产地契,都给你装在箱笼里了,你一并带着往杭州去。我交代了那位同窗,请他在杭州替你寻处宅子,大宅子。”他低头笑笑,又抬起来,“过两年,再请他替你寻门好亲事,你太太平平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,也不必受穷受苦。只是要像从前陶家那般大富大贵,还差些。你也将就些,好不好?”箫娘想说“不好”,却又没个“不好”之处。他事事周到,什么都安排得妥帖。席泠将目光投入面前虚空的光束里,仿佛在里头望见了她的余生,“箫娘,你既然忘得了仇九晋,终有一天也能忘得了我,我们与世间别的夫妻也没什么不同的,若非要说点不寻常,你与仇九晋也曾不同寻常过。你受的那么些苦痛都能忘了,没什么再可以难得倒你的。”又再提起仇九晋,恍如间隔一生那么长,一并连过去走过的路途都恍如隔世。箫娘在那些遥远的记忆里翻翻拣拣,发现的确不错,她是不断向上攀爬的藤,并没有什么能绊住她。她与仇九晋,也曾相互许诺,说下过感天撼地的誓言,她还说过非他不可。但无数历史经验告诉她,再苦痛风光的爱与恨,只要跨过去了,再回头看,也只是寻常不过的河。一条一条的长河,她总要跨过去,生命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,只能向前。她再闪着泪看席泠,尽量把他想象得陌生起来,想象成那些她曾淌过的洪流。也许,他说的对的。然后她渐渐哼出笑,流着泪点头,“你说得不错,你说得不错。”这就算达成共识,两人就搁置此事不提。吃过晚饭,席泠大大方方地又再使人为她装点了些东西,恨不能将一切值钱的、能装的都装进她的箱笼里。箫娘就在榻上看他忙碌的背影,从眼到心,企图提前淡化他的影,反正迟早他都是要消失在她的日子里的。可望着望着,眼泪又泛滥起来。她转脸望向窗外,外头浓绿的竹林越来越黯淡,日月会更迭,光阴会轮转,人影与人影也是不停交换,握在手里的,只有锦绣罗衫。第二天,席泠没往衙门去,套了马车送箫娘往码头上去。下码头有条窄窄的山路,两侧荒草疯长,风将草压低,它又抬头,又压低,再抬头,时间长了,草斜斜地长,却总是不死的。席泠不再是散漫的坐姿,而是端正凝重地,一手垂在膝上,一手搂紧了箫娘的肩。在她肩头的手不知不觉地愈发使了力,骨节上的筋络渐渐突起来,仿佛要崩断。真断开,是他凉薄的身体里热涌的血,那些血像要从口里喷出来,他连呼吸也不畅快。他不能再陪着走了,于是叫停了马车,对箫娘说,“我就送你到这里,免得在码头上哭哭啼啼的,不好看。”箫娘一反常态,极其冷静地看着他。席泠被这双眼看得肠穿肚烂,苦涩地笑了笑,“倘或事情了结,我还好好活着,一定去杭州接你回来。”“用不着了。”箫娘仍盯着他,像要穿透迷障,将他看清,“你自己讲的,我没心没肺,忘性大,等你寻过去,说不准我都跟别人好上了。”席泠的脸色变了变,想说什么,又没话可说。沉默着坐了一阵,就打了车帘子跳下去。只听见他在外用干涩的嗓子吩咐小厮,“去吧,当心点,顾着太太。”马车又慢悠悠颠起来,那些迷障化成烟雨,汇拢回箫娘的眼。她堵着气,又似没气可堵,把脸转过去,挑着帘子看窗外。四面屏山,围着庞大的河,那河从一侧穿过去,掩在山间,看不清去向。河面上罩着一层雾,能看见虫蚁大小的船挤着,有来的,有去的,不知谁是归人谁是客。路太颠簸,她忍不住朝车后望,席泠还站在原地,空荡荡蜿蜒的小路上,路生杂草,有他半身高,天宽地阔衬得他渺小而无力。箫娘想起头一回听说他,是个屈了才的进士,后来见他,觉得是隐了世的高人,再了解他,又觉是被尘埋的金子。她一向执着地相信,他能有所为,能为她谋得宏伟前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