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蟾虚弱地抬在另一只手,在唇上比着食指,“嘘,这话不要说出口,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,快啐了去。”粉壁间十几支蜡烛照着,天完全黑尽,她的脸又被火炷映得黄黄的,枯萎的颜色。箫娘泪眼看着她,不知如何是好,全无办法,只得把两只手将她一再紧握着。绿蟾想一想,没什么好说,千回百转地,说起那处宅子,“我们家那处房子,如今你们买了去,原不该我说。可我自幼在那头长大,日日逛着睡着,仍旧想嘱咐两句。那宅子原是泠官人家的地皮,房子是我爹成亲第二年建的。当时建得匆忙了,有些地方没造好,西边那处院墙,一到夏雨时节就返潮。这些年下来,上的漆都斑驳了,只怕砖石也有些松动。泠官人倘或得空,请几个人,重新砌过。”箫娘只是点头,两个半晌无话。恰逢此刻何盏归家,走到屋里来,还穿着补服,风尘仆仆。箫娘与他打了招呼,由丫头送辞出去。何盏向窗外目送片刻,瞧着那盏灯扑朔而去后,摘下乌纱落到床上,“伯娘来说什么?”“没什么要紧事,是我们女人家的话。”近日因查两个县上盐税亏空的案子,他时常早出夜归,绿蟾又时常昏昏沉沉的,一时竟有些阔别经久之感。她向案指一指,何盏扭头一望,走去取了盏等来。正要搁在床头,绿蟾却笑,“就举着,叫我瞧瞧你。”只这一句,何盏便觉心酸,想哭又不敢,堆出个调侃的笑脸,“我有什么好瞧的,日日瞧着还不够?”窗畔是下玄月了,一撇淡淡月牙,像谁的笔随意勾了一下,细细弯弯地描在他肩头,糊了边。绿蟾细瞧着,要把他与月绘在心头似的,看得格外仔细。望着望着,她把卧散的头发理了几下,“你还是那样,只是我,是不是丑了许多?”何盏将灯搁在床头杌凳上,捧着她的脸瞧一晌,凑去亲了一下,“你也是从前那样美。”绿蟾虚弱地笑了下,生怕一嘴的药味苦了他,把脸向里头偏了偏,又叫他去换衣裳。不一时何盏换得身银灰的道袍回来,仍旧坐在床沿上,正好丫头端了药进去,他接了摸摸碗,将她向上托一托,汤匙喂到唇边,“正好,不冷不烫的。”她偏着脸拂开了,“这会不想吃,再搁一搁吧。”何盏只得搁下,望了她片刻,忽然把下颌低下去,有些委顿。蜡烛点了小半个时辰,此刻也有些委顿了,火焰低糜微颤,像是想摆动起来,总也涨不高。岑寂的片刻里,绿蟾忽然哭了,去握他的手,“你娶我一场,我却连个孩儿也没给你留下,怪对不住你的。”“这是什么话?!”何盏吼出声,攥着她的手。他手上不敢用力,只在牙根上用力,脖子上的筋络浮起来,腮角也咬硬。可这一切力,又是无用的,他只好摩挲她的手,像是急着将她的手搓热,“不要说这些话,谁说咱们没孩儿?等你好了,咱们再生。生他四五个,我这样忙,只好你教他们读书识字。等你好了……”说到此节,绿蟾手背稍稍弹动,是给他的眼泪烫了一下。她没想到他会哭,背离了枕头,抬手去搽他的眼泪,笑了笑,“我好不了了。”何盏一手抓着她的手,贴在自己泪湿的脸上,“谁讲的这话?常吃着药,开了春就好了,只是你不要说这种话,你自己心里也这样想着,如何能好呢?”绿蟾抽出手,垂在被褥上,歪着脸仍旧笑,“你只会说好事情哄我。我爹死了,是不是?”何盏惊了一惊,横袖把眼泪搽了笑,“胡说,什么时候的事,我怎么不晓得?”“你晓得的。”绿蟾格外平静,缓慢地靠回枕上,握着他的手,“派去的小厮分明回来了,前几日我才瞧见他往家来回话。一定是我爹死了,你才不叫他来回我,还放他回家歇着去,不叫我撞见,偏巧又叫我撞见了。我不怨你,我跟你置气,置了那样久,算一算,自我嫁给你,倒有好些时间在置气,是我的不好,把咱们的光阴都虚费了。如今我再不怨你。你只管告诉我,爹是怎么死的?”帐纱微微摇晃着,掠在她眼角,衬得她的目光十分恬静柔和。何盏的心里却似流失大半的血液,流向枯竭。他一把搂过她,揿在怀里,好似使她回流在他的身体里。隔了一会,他才落寞地道:“先前遣盛福去瞧,盛福讲,还没到汉阳府,岳父就病倒了,他留在那头侍奉,因此耽搁了没赶回来。八月底岳父撑不住,九月里就过了世,他先赶着回来报信,押解的差役上报,上头批准岳父的遗体送回南京,岳母与兄弟不必再流放,一并扶灵回来。我这里已派了人去接应,你放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