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又小了些,南京的夏雨就是倏急倏缓,复密还疏。空气里有淡淡的草腥味儿,也有一种霪逸的意味。她撑在炕桌上,把窗扉稍稍拉拢一半,欠着身的缘故,衣襟兜着,能瞧见一截皮肤。席泠望着,书再也看不进去,顺手将其掣到怀里,拉着她的衣襟往里瞧。箫娘急了,揿着衣襟打他,“做什么?!”他佻达地低着声,“你里头没穿主腰。”箫娘娇妩地乜他一眼,由他怀里滚出去,跪在榻上看外头的雨,“虞家老侯爷就这么罢了?再不想招你做孙女婿的事情了?”说是看雨,可说话间,总是斜睨着眼睇他。眼角似挂了柄银打的钩子,难察觉的闪着光。“大约是吧。”席泠便翻了个身,跪在她身后,嗅她的松亸的髻,一缕摄魂的暗香。他在她后颈游移,呼吸里含着不以为意的一缕笑,“话说到如此份上,他要再开口,岂不是白送出脸来丢?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,不值当。”“难道他们心里就没气?”箫娘扒在窗台,笑嘻嘻地缩着脖子稍躲。可他把两手撑在窗台,将她围困起来,叫她有些意乱,却没处逃。她半饧了眼,腰泄了气,往下稍塌,脊背的弧线,够嵌上一抹月牙。雨愈发小了,她的声音藏在细细的雨声里,游丝牵萦,“我怕他们为难你,那样的家世,成心要为难你,还怕寻不着个法子?”席泠半敛了笑意,由她髻发后歪出半张冷白的脸,衔她的耳廓,吐着含混微热的气,“就有些火也不至于要我的命,无非是往后升官,北京那头刁难刁难罢了。这些事情自然有林戴文去疏通,我既然拜了他这尊佛,他就得庇佑我。”箫娘撇撇唇角,渐渐仰起下颌,咬紧下唇,脖子的弧线有成了阴霾天里爬出来的一条蛇,细细地蜿蜒磨缠着。檐渠上汇着水柱,成股地往下流。没几时停了雨,天在黄昏里放晴,西边大红大紫,东边大片的阴霾,格格不入的两片天,美得矛盾诡异。他们都放心下来,料想虞家心里虽然有气,也不至于大动干戈,动起来反而失了体面。这便忙活起筹备婚仪的事宜。席泠因秋税有些忙碌,大多交给箫娘打点,多时是在衙门中不得抽身。这日收捡了一批税银,与柏仲查对,拢共是十五万,搁在库里,用暗红的箱笼装着,贴了户部的封条。柏仲望着那些重重叠叠的箱柜,抚着一角笑,“这些钱别人看来是钱,我看来,却是烫手的山芋。早点收缴完,早点交到户部,才算安心呐。”郑主事在旁陪着笑,“还有一二百没收上来呢。这里收完,紧跟着又是火耗,哪里有完的呢?”柏仲把指头在箱盖上笃笃哒哒轻敲着,“火耗落到这里来,也是三四十万,咱们的库也快装不下了,赶紧送户部去。”“落到这里”似含隐意,郑班头望一眼席泠,壮着胆子朝柏仲身侧迈了一步,“少说五六十万呢。”“五六十万?”柏仲剪着隔壁回首望着两人笑,“火耗火耗,谁知到它到底耗多少?年年各省都没个定数,也就是迷迷百姓的眼。不过是补了火耗是损失,又借机贴补贴补各级的官吏罢了。”席泠在门首站着,也默然一笑。柏仲行将过去,往他肩上拍一拍,“有的事情不要去细想它,能把差事办好就行,越想,自己心里越过不去,何苦来?”后头郑主事吩咐差役锁了库房,恭送了柏仲,又与席泠往府丞内堂去。路上沉吟,“柏大人这个人,像是什么都看得透,又是个不争不抢的脾性,小的有些搞不懂。”席泠反笑,“三品府尹,还要争什么抢什么?再往上,北京六部或内阁,哪个地方不是刀光剑戟?何必去争这个命?在南京城这个欢乐窝当着一府长官,赚够了家当告老,是他的抱负。这世上,可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大的野心。不说别人了,河道的预算,出来了么?”二人进了内堂,郑主事踅到案后禀报,展开一张图样子,“正要禀老爷这桩事。出来了,河道与工科那班人的意思,是可分三段、三年修完,还可在此处加设一个堰口,以缓上元几处河道闸口的夏潮负重。算下来,倒不多,大约所需四十万银子。”席泠把手相交在案上,点了点头,“四十万银子的确不算多,你叫他们来府衙集议,详细说一说。可行的话,我与户部的闻新舟认得,我先去向他请款试一试。”郑班头卷了图样,勉强笑一笑,“户部不会同意的,老爷何必去白走一趟?”“总要先试试再说。”最尾一个字直直地掉下气去,其实他预料到结果,只是忍不住幻想。